所有的庄家都信奉着一套“无赖经济学”,为赌徒下套成功后,便随意更改游戏规则,“比赛谁更无赖”。
“从本质上说,网络赌博就是一股无赖经济势力,庄家在洗钱过程中越洗越白,黑暗的势力就越来越强。”
前 言
洗钱,一直是网络赌博最后的生命线——从赌客充值上分到赌资流入境外,这其中必定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洗钱流程——如果这个环节出现断裂,就意味着前功尽弃。几年前,我在一次公检学习交流会中结识了民警程涛。今年7月,他给我详细讲述了自己参与侦办的“3.25”专案。当时程涛所在的行动小组正是从洗钱环节切入,对一个第四方支付平台贴近侦查。多年来,发现难、取证难、治理难,一直是警方打击整治网络赌博的三座大山,而近年广泛用于为赌博网站提供资金结算的第四方支付平台,则为网络赌博的侦破留下了新的线索。(相对于介于银行和商户之间的第三方支付,第四方支付是介于第三方支付和商户之间的支付服务集成商,没有支付许可牌照的限制。)案件中,犯罪嫌疑人章维曾和他的黑客助手,一边用洗钱公司为赌博网站提供的资金结算服务,一边又上演了一出“黑吃黑”的戏码。而潜藏在幕后的大赌枭,正准备潜逃境外……在有限的时间里,程涛他们和赌枭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黑白对决。讯问室里有一块黑色电子板,上面的红色数字显示着时间、室内温度和湿度。2018年12月14日下午,民警程涛特意抬头看了一眼电子板上的时间。已经27分钟了,嫌疑人章维还在跟程涛兜圈子,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。章维坐在漆黑的审讯桌后面,右脚像踩着缝纫机,整条腿不停地抖。他的左手边是一小块方形的不锈钢铁窗,冬日的天光透射进来,打到他油腻的头皮上。隔着一面银灰色的铁栅,程涛和章维就这样久久对视着。在程涛的经验里,嫌疑人在接受讯问时多半会“做贼心虚”——目光躲躲闪闪,不会长时间和警察对视。而眼前这个人,看起来却十分“理直气壮”,一直没有移开视线。这不禁让程涛又想起了何队的话。早在审讯开始前,何队就提醒过程涛,“这是块硬骨头”。何队说,自己7年前就和章维交过手,那年章维开了一家“洗钱公司”,帮地下赌场洗过黑钱,到案后先是拒供,后来供认了又翻供,耍了不少花招。七八年过去,章维的犯罪手段也“与时俱进”,眼下又跟风做了一个第四方支付平台,挂靠在赌博网站上,提供资金结算服务。没想到,章维这块硬骨头比想象中难啃得多,用程涛的话说,更像是一根鱼刺,扎进喉咙里,让人怎么都不痛快——比如问到赌博网站的相关信息,章维并没有回答,而是反问:“赌博网站有成千上万个,跟我合作的也有好多,你到底问我的是哪一个?”“第一个跟你合作的是谁?什么时候联系的?”程涛并没有受到干扰。审讯其实是一场心理攻防战,只要有足够的耐心,对方一定会露出破绽。如此几经反复,章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——“说来说去,不就4个字——坦白从宽嘛。只要以前吃过几年牢饭,哪怕犯人脑子进水了,也不可能是法盲。”随后,他又提高了音调:“你们得把那些原始数据一页一页全部翻给我看,不然我绝对不会承认。再说我已经很累了,你们警察搞疲劳审讯是不对的……”黑色的审讯桌是封闭一体式,空间很小,章维仰靠在椅背上,往下伸了伸两条腿。程涛身边的新警员有点沉不住气了,低声骂了一句:“X,跟个大爷似的。”程涛赶忙在桌底下踢了新警员一脚——警察是不能被嫌犯牵着鼻子走的。“那就聊点别的,渴了想喝水就跟我们说。”程涛中止了审讯,跟章维闲聊起来,任由电子钟上的冒号不断闪烁。“对了,你的母亲在医院吧?”程涛冷不丁地问了一句。在个人情况一栏里,章维的母亲正在某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。章维愣了几秒,语气依旧强硬,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“以后她有什么想说的,我会叫你们监区的管教民警带话给你。”章维的腿抖得更快了,双手交叉起来,两个拇指反复转圈,看起来非常焦躁。紧接着,有同事打开讯问室的门,进门后特意看了章维一眼,又把一个册子交给程涛。程涛粗略翻看了几页,把册子放在桌上,凝视着章维。“知道我手里的是什么吗?”程涛问。章维摇摇头。“你刚才说要看的东西在这里,等会儿就翻给你看。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,现在的表现就代表你的认罪态度。到底怎么做的,为什么这么做,全都交代清楚。”章维的身躯骤然颤动一下,右腿停止了抖动。在接下来的审讯中,他不仅交代了犯罪事实,还供出了赌博网站的上家刘慧珍,只是在回答具体结算金额时,目光又闪烁起来,“这个我不是很清楚,应该跟你们报告里写的一样”。那时,程涛猜测章维可能在回避什么,直到后来,程涛在讯问同案犯时,才明白了其中原委。关于章维的故事,还得从8年前讲起。2011年10月,章维的出租屋里多了一只蛇皮编织袋,袋子里装满了见不得光的黑钱。此前,章维的家乡有很多“地下钱庄”,专门帮犯罪团伙洗钱。章维先在家乡“拜师学艺”了一段时间后,便自己租下几处居民房,注册了几家公司,将上家的黑钱分批注入账户中,绕了几圈后,再把漂白后的资金转账到客户指定的银行户头。那时候,同行抽成通常是洗钱数额的2%到2.5%,章维打“价格战”,把手续费降到了1.5%。地下生意日益兴隆,此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,他的“洗钱公司”已被“盯上了”——早在半个月前,何队带领的5个侦查小组,就开始在章维的几个“公司”附近蹲点了。10月13日下午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,章维警惕地吩咐助手赶紧把记账本和蛇皮袋锁进柜子里。但不等他们藏好赃款,何队一行人便破门而入,章维和助手们随即被带走调查。过了几天,其他几处洗钱窝点也被一举捣毁。法槌落下,章维因犯非法经营罪入狱。在监狱里,他结识了狱友邓宇浩。在所有人的印象中,邓宇浩是一个沉默内敛的胖子,戴着一副眼镜,看起来唯唯诺诺,说话还有点“大舌头”——这只是他在现实里的形象。此前,邓宇浩在网上成立了一个黑客团队,成员们用暗语交流,用一种名为“DDOS”的技术,让赌博网站陷入瘫痪。庄家把赌徒们玩弄于股掌,再掷于水火之中,也许在赌徒们看来,邓宇浩是个堪称英雄的存在。但事实上,邓宇浩并没有这种“侠肝义胆”,只是单纯想通过“黑吃黑”的方式赚钱。他的团队没有受雇于任何东家——那些赌博网站们前脚刚花钱攻击完对手的网站,后脚就成了被攻击的目标——而邓宇浩的团队就在这一轮又一轮的暗战中,完成了“日进斗金”。如此持续了不到半年,邓宇浩就因触犯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,与章维在同一个监区服刑了。“他(邓宇浩)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,整天就抱着一本很厚的电脑书籍看,监舍里就只有我跟他关系好,他经常给我讲一些网络赌博的事情,有些我也听不大懂。”在后来的供述中,章维告诉程涛,自己当时确实没有想到,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将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。2018年5月,章维出狱后回到广东老家,却发现父母的房子已换了主人。亲戚告诉章维,他母亲正在住院,房子是他的弟弟章超卖掉的,章超在网赌中无法自拔,连母亲的棺材本也全被“高炮”(高利贷)炸得“血肉横飞”,无力还债的章超只得选择跑路,在朋友的怂恿下,逃去了柬埔寨。妻子早已和他离婚,母亲住院又需要钱,刚出狱的章维立即陷入了更为艰难的处境。为了“复仇”,章维把矛头对准了网络赌场,一心想做“黑吃黑”,可究竟怎样才能薅到赌场的羊毛呢?章维想到了邓宇浩。章维约邓宇浩去餐馆,邓宇浩却说,“外面人一多,自己就紧张”,要谈事就到他家里谈。章维拎着啤酒去了邓宇浩租住的房子。几瓶酒下肚,才知道邓宇浩出狱后也是四处碰壁,他总念叨着往日的风光。“那时候单子多得根本接不过来”,纵使“狗庄”再有本事,在他们的反复摧残之下,也只能乖乖求饶,奉上一笔不菲的网络“保护费”,可事到如今,“弟兄们都进去了”。“当时我就趁机问他,‘黑吃黑’的事还想不想做?”那天,邓宇浩并没有马上答应,而是握着一次性筷子,伸到易拉罐里蘸了酒,在折叠桌上反复圈划,给章维细细讲了一个“黑吃黑”的例子——赚取赌场的钱,最简单的方法就是“对打套利”赚返点。比如,大多数赌博网站都会把投注码数规定在全部码数的70%左右——10个号码里,最多只能下注7个。于是就有人想了个办法,在这个网站下注4个号码,再在那个网站下注6个——投注本身不输不赢,而赚取的只是赌博网站为了留住回头客而赠送的相应返点。积少成多,就产生了利润空间,甚至有人专门干这一行。于是,在波诡云谲的网赌世界里,继“狗庄”、“狗代”、“赌狗”之后,又有了一门灰色职业:“刷子”。“做‘刷子’风险太大。”章维听完就摇头。看起来“返点套利”是永远刷不完的,但赌场后台随时都有监控,一旦发现账号操作异常,就会拒绝出款,还会把可疑账号迅速冻结。可邓宇浩是不太愿意干“老本行”了——现在的赌博公司都养着黑客团队,专业做渗透和劫持。“什么也不能做,那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章维也急了。邓宇浩闷声不响,两人低头喝着闷酒,过了一会儿,邓宇浩先开了口:“维哥,做人不要那么死板,你想想看,现在赌博网站那么多,警察都抓不过来,你与其跟庄家对着干,不如跟他们合作,保证有钱进账。”“做代理?”章维不想走他弟弟章超的老路,“网络赌博这事绝对沾不得啊,一袋子钱充进账户里,就全成了虚拟数字,一口气梭哈十几万重注,开了奖就全给网站了。”邓宇浩却说,网络赌博这个黑色产业也处在“资源紧缺”的窘境中,一些赌博网站开设以后,必须配备一个系统的资金结算中心,“你以前专业做过洗钱,对洗钱的流程了解得比我多,也有些门路,不如我们做第四方支付,当赌场的结算中心吧!”近几年,由于支付宝这些第三方平台具有严格风控,经常中断赌客的付款操作,于是,许多未经国家许可的“第四方支付”平台兴起,成为赌博网站的金融结算中心。邓宇浩正是想让章维搭建出一个这样的支付通道,在赌客和网站之间充当一个“中介”,再把赌资层层漂白,最后统一归集到赌场的收款账户里,也就是“变着法子帮赌场洗钱”。2011年,章维曾出于“业务需要”,联络了一批卡商,他们开的店叫“兑金店”,专门买卖银行卡四件套——身份证、银行卡、手机卡和网银U盾。“最后都吃了官司,但是我想把过去的关系网重新铺开来,总有办法联系到新的卡商。后来通过朋友介绍,我认识了一个卡贩子,卖四件套,也卖收款码。”就在这间破陋的出租屋里,一个新的洗钱计划开始进入精密筹备中。很快,章维辗转联系到“上家”刘慧珍,她是赌博网站的一级代理商,说自己的老公钱玉龙开了一个赌博网站,负责把开发完成的赌博网站卖给境外团伙,最近做的一单生意,正好需要配套的“结算中心”,双方商定,章维和邓宇浩可以按1.8%到2.5%的比例抽成。一切准备就绪。出租屋里,近200部智能手机连着充电线、挂在一排排灰色展架上,赌场24小时营业,手机也全天不停歇,闪烁的屏幕恰如漫天繁星,白色的界面上不断更新着收款信息:“异步通知成功499.98元。”……
| 第四方平台的“收款手机”(图片源自网络)
从过去的传统洗钱到网络洗钱,曾经“翻船”的章维品尝到了“翻身”的滋味,生意再一次如火如荼。
后来,邓宇浩在看守所里又道出另一个“秘密”:“当时他(章维)还是忍不住要做‘黑吃黑’,每次赌客的资金到账,都让我们先拖延一段时间,黑掉10%后再跟场子(赌博网站)结算,他说‘黑吃黑’很安全——场子都是非法的,没人敢报警。”起初,双方约定的时间一到,章维就会立即派助手划账,有时还会动用“备用金”。越往后,章维延迟支付的理由就越多,例如网络延迟、资金卡单、系统故障以及配合监管部门的反洗钱调查等等。邓宇浩供称,2018年8月初的某天,章维迟迟没有划款,有个叫“凤凰娱乐城”的对接人实在急不可耐,就开启了催款轰炸模式,甚至威胁说要到网上曝光他们“黑吃黑”的行径。章维却面不改色,“你赶紧去报警吧,我等着。”消息一发出,他就把对接人拉黑了。2018年9月17号下午,又有一名对接人反复催款,章维便命令邓宇浩直接攻击对接网站,“斩草除根”。邓宇浩不肯,说原先只是黑掉赌资的10%,现在要全黑,“台子”做不长的。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,甚至动了手,惊动了隔壁的租户。等到2018年10月底,事情终于发生了逆转。在接到群众举报后,由何队在分局的收网动员会上成立了行动小组,很快就抓捕了章维等20余名犯罪嫌疑人,并且扣押了手机、银行卡、电脑和服务器。后来在受讯时,一提到结算金额,章维的目光就变得躲闪,也就是在刻意隐瞒自己这段“黑吃黑”的历史。当然,他也只不过是整个大案链条中的一个小卒而已。和网络赌犯们斗智斗勇了6年,程涛看清了一个道理:在网赌世界,金钱永远建立在无赖和贪婪之上。所有的庄家都信奉着一套“无赖经济学”,给赌徒下套成功后,便随意更改游戏规则,“比赛谁更无赖”,“从本质上说,网络赌博就是一股无赖经济势力,庄家在洗钱过程中越洗越白,黑暗的势力就越来越强。”章维供出了刘慧珍,可循着这条线索继续追索,却发现她的老公“钱玉龙”并不存在——名字是假的,其他信息也都是假的。2018年12月,刘慧珍被铁路公安民警抓获。当时她正买了一张开往厦门老家的高铁票,执勤民警收到指令后,上前查验身份证,发现面前的女人正是警方通缉的网上逃犯。在讯问室的白灯光下,刘慧珍的面容憔悴不堪,淡棕色的短发却梳理得齐整。程涛坐在她的对面,在他看来,作为钱玉龙的情妇,刘慧珍的五官算不上精致,但那一双眼睛却勾人心魄。与章维不同,刘慧珍的认罪态度很好,但是关于钱玉龙的线索,她也只能提供简单的5点:钱玉龙的真实姓名叫钱桢宏,34岁,福建人,在网上做庄,办过赌博网站。大专毕业后,身材高挑的刘慧珍做过礼仪模特和售楼小姐,离异过的钱桢宏看上了她,两人处了很久,2017年12月中旬,钱桢宏给了刘慧珍一个代理账号,说“这是送给你的礼物”,并鼓励她发展下线赚取佣金。刘慧珍说,2018年8月底,她怀孕了。钱桢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,说自己想“洗手”了,然后娶她为妻过安稳日子。但在“洗手”之前,他要先把手里的钱洗干净,“我知道他这些钱都是做庄弄来的,来路不正,可我当时看到他信誓旦旦的样子,就信了”。为了规避金融部门的监管,钱桢宏教刘慧珍利用虚拟货币帮他洗钱。在钱桢宏看来,虚拟货币从不记名,具有相对更高的隐蔽性,堪称绝佳的洗钱渠道。“传统洗钱的步骤概括起来并不复杂,像利用银行卡化整为零或者借拍卖艺术品‘左手交右手’,主要就是注入、兜转(洗白)和提取。”程涛说,“但如今的嫌犯开始转战网络洗钱,尤其是利用数字货币洗钱,虽然会给追查带来难度,但终归还是有迹可循的……我们还是查到了刘慧珍的账变情况。”2018年10月17日,刘慧珍为钱桢宏购买了20多个比特币,折合人民币95万余元,到了10月21日至11月初,刘慧珍又先后购买了近200多个比特币。“10月底的时候,他(钱桢宏)反过来卖掉了一些,是用我的账户来收款的,将近50多万,后来又转移了,说我的账户不安全,很容易被冻结。”2018年11月,刘慧珍把钱桢宏名下的一部奔驰轿车出售,并将所得款折换成比特币转账给钱桢宏,同时还帮助钱桢宏办理了签证手续。程涛苦笑着摇头——庄家都是典型的“经济人”,他们是自身利益的最大拥护者,面对赌博网站的巨额流水,哪个庄家会洗手不干呢?程涛据此推断:钱桢宏当时可能已经萌生了潜逃境外的念头,而刘慧珍是他的情妇,并且怀有身孕,对他来说是一个累赘。所谓“改邪归正”仅仅是他哄骗女人的伎俩,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刘慧珍的感情,把她当作免费安全的洗钱工具,最后再“找机会把她一脚蹬掉”。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刘慧珍被抓后会把这一切全都做了如实供述。在接受第二次讯问时,刘慧珍又提供了线索:钱桢宏有好几处住所,光是在福建老家就有两套房产,但他只去刘慧珍居住的公寓,她自己也不清楚哪个才是钱的真实住址。此外,钱桢宏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,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。为了守住这笔不义之财,他曾托刘慧珍帮忙物色一个风水师,布置家宅里的风水,刘慧珍很快就帮他联系到了一位香港的风水师——家宅风水往往都带有隐私性,联系上这位风水师,就有办法快速找到钱桢宏的“老巢”。电话号码很快就拿到了,可一亮明身份,风水师助理便以“保护客户隐私”为由,拒绝透露任何信息,“不是我们不配合,泄露客户信息的事情要是产生影响,等于砸掉了饭碗,在这行就混不下去了”。大家坐在一起想对策,何队给大家解释说,平常和风水师打交道最多的人,大多数是生意人和政府官员,他们所问之事无非是“钱权色”这三个字,密切交往久了,自然会掌握一些见不得光的黑料,但说出去就犯了忌讳。彼时,钱桢宏已被局里批准刑事拘留并上网追逃,领导把案件进展汇报给市局,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。等到时机成熟,市局就将在全国范围内开启收网行动。2019年3月,市公安局召开了收网工作会议,成立了追捕、审讯、调查、冻结、后勤等行动小组,程涛也参与了此次抓捕行动。程涛此前所接触到的赌犯,大多手无寸铁,要比起逞凶斗狠,肯定比不过那些亡命之徒,可令他没想到的是,这次抓捕行动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惊心动魄。程涛记得在抓捕现场,嫌疑人黄宁身穿一件淡绿色的外套,佯装双手抱头,正准备下蹲,却猛地转身冲到红木橱柜前,同事徐大伟见状立即扑到他身后,双手紧握住对方的小腿,把对方重重摔在地上,发出巨大的声响。徐大伟有着1米86的个头,体重85公斤,此时就像泰山压顶一般,半跪在嫌犯的背脊上,拿出手铐“咔嗒”一声扣住了他的腕骨。徐大伟一把拉开橱门,顿时傻了眼,一把开山刀横在眼前,明晃晃地闪着寒光。当成员们冲进卧室的时候,一把手枪正对着他们。乌黑的枪口像一只独眼,又像无底黑洞——纵使程涛亲历的抓捕行动已算不清有多少场,可遇见如此阵仗,也免不了“心里打鼓”,“警察也是人,遇到危险也会害怕,绝对没电影里拍得那么英勇无畏。这次算撞上了狠角色,持枪拒捕,这时候肯定不能硬上”。那名赌犯就站在眼前,程涛看清了他的脸,回想起模拟画像,断定这个人就是赌枭钱桢宏,“当时钱桢宏的双手抖得很厉害,整个枪口都在晃”。“钱桢宏,你自己想清楚,开设赌场判几年,持枪拒捕又是什么后果,你想过没有?”程涛试图劝说他,“你现在只要把枪放下,都还来得及。”钱桢宏愣了几秒,就在这个瞬间,程涛迅速抓住对方的手腕,往上猛力一扭,对方手里的枪掉落在地,同事见势缴掉,几个人死死扑压在钱桢宏身上,给他上了背铐。徐大伟训斥了他几句,钱桢宏却辩称他以为是仇家上门,这把手枪一直放在床柜抽屉里用来防身用的。庄家的老巢往往会藏有大量现金,钱桢宏的也不例外。放在保险柜里的现钞层层叠叠,像砌了一面淡粉色的墙,留出的空隙和边角也被金条和珠宝塞得满满当当,小组成员还在沙发、衣柜、冰箱、床板夹缝里搜到了大量现金。据钱桢宏到案后交代,还有一笔120万元的赃款藏在家中浴室的天花板上面。在房屋的西南角,徐大伟看见了一尊玉雕龙,近20厘米高,雕工精致,玉质莹润,他仔细端详了一阵,发现玉龙的檀木底座下方藏了一张银行卡;房屋的东北角放了一只黄金三足蟾蜍,嘴咬一枚厚厚的铜钱;南面的墙上贴着五路财神图,临近拐角处斜挂着一把30厘米长的桃木剑——偌大的房间,全是赌徒的血泪堆砌起来的奢靡。钱桢宏到案后,一个网赌家族的秘密终于在接下来的讯问里连续引爆了。“究竟怎样洗钱才能彻底洗白一个人?”这是这么多年来,钱桢宏一直穷思竭虑的问题。“我没办法回头了。”后来钱桢宏不断重复这句话,“因为台子(网站)流水太大了,光是我自己开的台子,起码也要判个五年十年,放出来了就一无所有,我不想再过原来那种苦日子。”藏在互联网的黑色生意戳中了人性的弱点,源源不断的流水,让庄家们在和法律对赌的同时,产生了一种筹码无限的错觉。大概从2012年开始,钱桢宏便扮演起了神秘人的角色,和团队里所有人都保持着单线联系,就连最亲近的助手黄宁都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。“我这个人不太容易相信别人,所以对外一直用钱玉龙这个名字。”然而,自从刘慧珍怀孕后,她开始频繁催婚。两人成天吵架,钱桢宏反问她:“就算我们结婚了,我也得先跟你离婚,把我洗好的钱藏到你的户头,不然我们这辈子就跟钞票绝缘了,你想过这种日子吗?”钱桢宏说,他也想过带着刘慧珍逃亡到海外,手里拿着比特币,逍遥法外的日子怎么安排都好。但他又害怕,只要被列为网逃,他就绝对不能在中国落地,终其一生,只能在异乡做一个孤魂野鬼。思来想去,钱桢宏还是只能赌这一把。为了提高“命中率”,他花钱请风水师为他择了一个“黄道吉日”,风水师为他测算的出境时间是2019年3月底,正好比收网行动迟了2天左右。“这叫神仙不救害人的鬼。”如果时间倒退到六七年前,如果自己的父亲没有死在柬埔寨,如果没有接到那一笔特殊的“遗产”,钱桢宏说,也许自己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程序员。过去,钱桢宏老家的同乡大都去了东南亚打工,也有些人偷渡到柬埔寨的经济特区西哈努克港。柬埔寨严禁本国人赌博,但对外国人赌博并没有法律限制,还颁发了合法牌照。钱桢宏的父亲和大家一起抵达西港后,成了最早一批开设网络赌场的中国人。| 柬埔寨西港实景(图片源自网络)关于为什么赌博公司大多开设在东南亚国家,程涛的解释是,除了作为该国的支柱性产业、拥有合法牌照以外,更重要的是,这些国家在反洗钱打击上依旧相对落后——“网络赌博对洗钱的依赖程度很高,柬埔寨拥有非常完备的洗钱系统,每年都有巨额的赌资经过漂白后,流到那里。”
一座座网络赌场落成之后,身处西港的中国人按家乡划分,很快就组建了自己的帮派,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,此后便有了“福建帮”和“重庆帮”。作为“福建帮”的一员,钱桢宏的父亲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庇护,“7月那天上午,大伯给我打了电话,说我爸在西港的工地13楼掉下去了。”父亲到底是失足坠楼,还是被人所害,这个谜团一直萦绕在钱桢宏心中。父亲坠亡后,钱桢宏的大伯立刻给他转了一大笔“慰问金”,并且发了一封电子邮件,正文是一套表达惋惜之情的辞令,末尾才是关键内容,说他父亲在境外“做盘”之外,手头还有个一级代理账号,弃之可惜,不妨继续做下去,最后附上了账户名和密码。此后,钱桢宏继承了这笔特殊“遗产”,开始子承父业。一级代理位于网赌金字塔的第二层,仅次于塔尖,靠着逐级发展下线,钱桢宏很快就赚到了网络博彩的第一桶金。尝到甜头后,钱桢宏觉得与其做代理,不如自己做庄,他和几位亲戚商议,由自己来做盘,“确保大家盈利”。于是,他创立了一个“网络科技有限公司”,高薪聘请了一批开发工程师,把赌博网站的服务器架设在柬埔寨分部,由那边的亲戚负责,网站开发完成后,再贩售给境外的网赌团伙。留下其中一个网站由钱桢宏自己做庄。对于自己网站的代理账号,钱桢宏辩解称:“我自己是不赌的,因为我有心脏病,平常一直要服用胺碘酮,我最早的代理账号有时候也给朋友玩,里面产生的流水不能算作我的流水。”何队驳斥道:“如果是你自己持有的账号,就由你承担责任,跟接受下家投注没有区别,司法审计的时候不会做区分。”钱桢宏沉默了半晌,喃喃自语:“穷也在天,富也在天,全都是天意。”讯问结束时,钱桢宏从解锁的审讯椅上起身,疲倦的眼神射出一道光芒,不断追问“刘慧珍现在怎么样”。何队看了他一眼,说刘慧珍因为怀有身孕,目前她的强制措施已变更为指定居所监视居住。此后几周,循着钱桢宏供出的线索,追捕行动小组又陆续传来捷报。当时配合市局抽调的警力,分头赶赴云南、深圳、福州、泉州、安溪等多地进行收网,捣毁了15个网赌窝点,冻结网络支付账号937个,并扣押相关的手机、银行卡和电脑。2019年,中柬警方联合行动后,一大批赌犯在西哈努克国际机场被遣送回国。到了8月18日,柬埔寨政府签发通告:“境内的所有违法网络赌博业务必须在2019年完全查封,并停止批准和停止颁发网络赌博的营业执照,对于已经获得执照的单位,政府将不再继续延长执照的有效期。”泡沫般的“西港梦”终于正式宣告破灭。| 柬埔寨赌犯被遣返回国(作者供图)从2017年针对菲律宾马尼拉的“断链行动”(4.18专案)到现在的“净网2019”,那只隐形的恶魔之手突遭“断指”。一些境外的网赌团伙成了狼狈的过街老鼠,他们在SKYPE群里哭喊:“公司全都被围了,一天就搬空了好几家。”对于这些内外勾联的网赌势力,曾有研究者将其比喻成一台“人民币抽水机”,但程涛认为这个比喻不太恰当,“网络赌博更像是围在大公鸡身边的巨型针筒,抽的根本不是水,全都是血”。程涛说,在打击整治网络赌博方面,那三座大山依旧在,国家的净网行动也只是第一步。到目前为止,还有大量的第四方支付平台挂着“信息科技公司”的名头,悄悄躲在暗处,助长着网络赌博的气焰。“还有更多的硬仗要打。”他说。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人物均为化名,秦宗伟对本文亦有贡献)编辑 | 沈燕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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